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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强欣】不得往生 01

*原剧风格,伪群像,搭配原剧食用更佳

*高启强x安欣


困囿于京海沉浮之人,先离去者早得往生。


零、困囿而不得往生者

 

鱼腥气总让安欣想到除夕夜的那次出警。

 

女老板手指冻得发红,她干活利落,拿刀飞速处理着捞上来的活鱼,方才在水柜中游动的活鱼躺在案板上奄奄一息。破肚、刮鳞,鲜红的腌臜被丢弃,留下沾血的鱼肉,还有嘴在一张一合的鱼头。

安欣望着鱼怔住,这条鱼和旧街场那档口的鱼没有区别,但是他刚才犹豫了。周末买菜人多,那档口忙得不可开交。安欣远远看着那忙碌的身影,没打招呼,悄悄离开竟如同逃跑。他转身溜去另一个菜市场,继续设想下的采购。

 

停职的警员拎着买好的菜和水果,敲响公安局长家的大门,熟悉的“家”的感觉迎面而来。

哎呀,安欣回来了,还买了菜,想吃什么?崔姨晚上给你做啊。

孟德海抬头看他一眼,又将视线放回到电视上。孟钰视察他的大兜小兜,选中一个,笑嘻嘻道,哟,辛苦了,你要能把买的草莓洗了更好了。

安欣乖乖拿盆走向厨房洗手池,搓洗莓果时,崔姨拿着鱼也进了厨房,直夸安欣买的鱼好,鱼肉肥厚,除了内脏,身子还在颤动。她说这鱼有活力,有活力的鱼新鲜。

安欣望向案板上的鱼,一双鱼眼无力望向上方,鱼鳃还在微微颤动。人为刀俎,面对无法反抗的力量,只能任人宰割,求生不得。

他一顿,心中觉得有些残忍,不再去看案板。

 

安欣从部队退伍,转业,分配到市局。他复制了父亲的经历,坎坷身世令他嫉恶如仇,为人正直。安欣在穿上警服,戴上父亲曾经的警号时,暗想,我应是一个正义的警察,守护那些弱势的人,让他们免受不公的欺压。

 

高启强符合安欣对于应守护者的定义。

 

昏暗狭小的老屋,烟味,男人们的冲突与愤怒,若有若无的呻吟声。地上的人不言不语,安欣却听见无声的哀鸣。

他走进冲突中心,望见地上挣扎起身的高启强。似有似无的腥气飘散在空中,每当安欣回想这个场景,总错以为是闯入水产摊位——他应该是记混了,鱼腥和血腥不完全一样,许是因为他听到高启强是个卖鱼佬。

高启强此刻不是卖鱼佬,而是条任人宰割的鱼。鼻血阻挡他呼吸氧气,他的嘴一张一合,血涕从口鼻中滴落。一双黝黑的眼眸迷茫环视四周,如同脱水的鱼望向虚无的未来。

 

心中的天平有了偏向。

 

安欣后知后觉,察觉到不对劲之处,但为时已晚,卖鱼佬的外皮已经藏不住高启强的城府。

 

桌上的手表嘀嗒行走,高启强恍若未觉,大口吃着面。安欣盯着他,面色愈发沉重,高启强偶有不自然神色,目光躲闪,却不将这层伪装撕破。

 

“安欣。”他温和地笑着,“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。”

“过两天,我送个礼物给你好不好?”

 

高启强悠哉游哉,走回座落于破旧厂街的家,又忽地顿住。穿着便服的小警察正等着他,地上铺着几个兜子。都是新鲜的瓜果菜肉,安欣起身迎他,高启强有种错觉,好像小盛没带钥匙在楼下等他回家。

“没地方吃饭了。”他笑起来将嘴巴抿成一条线,二十多岁的男人做这个表情有些孩子气,毕竟他要表现出赖皮似的蹭饭。

 

他第一次来到高启强的家。

能看出来这一家人的节俭。安欣环顾四周,心中莫名有种兴奋。白炽灯的黄光给老房染上陈旧色彩,旧家具摆放有些年头的旧物。安欣如同闯入童年记忆。他感觉高启强的家更像是“家”——在十三岁后时常在梦中的幻影。

他马上被这改建的小二楼吸引注意力,脸上的兴奋喜悦显着未泯童心。他脚步轻快登上二楼,一头撞到天花板上。

“没事吧?”高启强连忙轻抚他的后背,忍着笑意。

“这怪我爸,他当时咬死我长不了一米七,就照着一米七做的顶。”三言两语,听出些难以言表的辛酸。

安欣左顾右盼,碎花小床旁边放着些不符合卖鱼佬身份的书。《红楼梦》,读《青年文摘》的高启强会看这些吗?

“那些书……都是你跟我说的书单,我全部给他买回来了。”

无意之举竟真的被认真听从,奉为圭臬。安欣心头一热,几乎压下自己本来的意图,给对方诉说出自己的向往:

“我也是一直想有这么一个小楼。”

鱼落入网兜之中,难以脱身,困囿不得离开。

 

 

一、安欣

 

安欣被人摇晃醒,李响简短道:“换人。”他实在盯不住了,安欣走下车,困倦道:“我去个洗手间。”

李响没理他,直接从驾驶座爬过去,裹着衣服睡了。

水管的清流凉意给他找回知觉,安欣从杂乱思绪中捋清楚这一晚发生了什么。半夜两点,他们现在在通向萍西县的高速公路上。在从高启强家出来后,他谨慎地塞给他一个地址,让他快些行动。他在深夜叫来师傅和李响。

 

车上睡不踏实,梦境的片段很是杂乱崩坏:被摔坏的电视播放节目、在红楼梦里找出一把不属于自己的枪、他和高家兄弟二人和和气气的吃饭,梦里兄弟俩却叫他“小兰”……

头疼。

 

安欣渐渐清醒,才终于记起这场几个小时前的饭局,这顿饭的气氛很不好,柜子里电视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,高启强的脸色如同浓稠的墨,没有任何波澜。

他本不是为了伤他自尊而来。但是他也没得到想要的“礼物”。

 

晚饭匆匆结束,高启强送他出来。两人并行,无人再多言一句,延续着饭桌上的沉重气氛。安欣还想着方才的事。“心明眼亮,平平安安”,将自己名字藏匿于祝福中,老高能明白自己真诚愿他一切都好的心意吗?

 

他侧头看着高启强,高启强神色淡淡,盯着前方,边走边想着什么。

安欣吸一口气,决定悄悄缓和气氛,像是幼童道歉——不说歉意语句,而是若无其事地言及其他,对方若一如往常地回应,则意味着谅解。

 

他自认私下企图搜查没有错。雨夜时的车祸,他身受重伤,又和袭击者搏斗,剧痛和寒冷一齐折磨着他,肉体灵魂被极限拉扯之时,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一只宽厚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,像是抚摸着什么珍重之物。

 

他怕听到真相,因此那一瞬间阻拦住同事,其实他隐隐约约已经推断出前因后果——

——只是一切都不是他今晚去揭他伤疤的理由。

 

“老高,我原来还真没注意。”他倏然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你右耳这边有一颗痣。”

高启强一惊,转头看向安欣。安欣咧嘴一笑,用手指了指他的耳朵。高启强顺着他指的方向,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右耳。

“真的,就在这儿!”他给他指明地方,手指碰到他温软的耳朵,“这地方长痣,好的!……我也是听人家讲,说这里长痣有福气的。”

高启强脸上一时错愕,随即也跟着笑了,像他往日那样,脸颊将两眼挤成一条缝,很是憨厚。

“我这种人,能有什么福气。”高启强似乎不信,笑中也带着自嘲。

“真的!”安欣发挥特长,满嘴跑火车时也一本正经,“这里长痣,你以后肯定能成家立业,大富大贵,有妻有子,儿女满堂……”

高启强表现得很是惶恐。“诶,我哪敢奢望这些。”他挠挠头,瞬间又变回那个老实鱼贩,呵呵笑了几声,目光游移,终落回到面前人身上。

“我就希望,要能和你安警官一直……”

他轻轻“嗐”了一声,没再说下去。安欣见他松弛下来,也稍放了心,玩笑似的深究高启强未说出的话。“一直什么啊,老高?”

高启强笑了几声,摆摆手没说话。

 

上车的时候,高启强伏在车门上,递给他一张纸条。

 

安欣在收拾旧物时,翻出来那张纸条。他不觉陷入沉思。

都已经六年了。

回想起六年前的往事,仍历历在目,和高启强的相识太戏剧性,如今回忆总是有唏嘘感。

六年里也发生太多。当年的小警察也当了支队长,也有了徒弟。自己和李响也没曾经那样好了,师父死后他们分割出一条隔阂。李响升职很快,有了自己的办公室,整天都很忙。

高启强升的也快,成了建工的总经理,这几年打交道,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恭敬谨慎,渐渐转为戏谑,高启强似乎很晚才明白,他和安欣的交锋其实是棋逢对手,他不必如当年还是卖鱼的那样敬畏安欣。

 

他应该还没完全明白。

安欣心存侥幸。

 

其实自己明白高启强也太晚。

以至于当他察觉到高启强不对劲时,他暗暗惊觉,自己已经隐秘地倾慕他。

 

也因为如此,当那晚两人并排而坐,安欣吐露心声,希望拉住他,高启强恍若未觉,仍在伪装。安欣终于失望,躲开高启强企图拉他的手,目光中极力隐忍,最终头也不回的离开。

 

生气?失落?遗憾?安欣说不清楚,自从和高启强分道扬镳后在想什么。那些在心底里奔腾的情绪,化作一道惆怅的河暗涌。这些年他从未松懈过对高启强一伙人的追查,一如他面对其他犯罪。

只是偶尔恍惚间,他觉得自己好像留在了六年前,他站在路灯下,铺着满地的兜子,等着老高回家,等着蹭饭。

 

两人做了六年的对手,这几年交锋不断。安欣渐渐更清楚他——不止在他做事的手段上,更在一些微末的细节上。安欣相信,了解这些,更是在了解高启强这个人。那句兵法怎么说来着—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。

但是很不幸,高启强万分狡猾。除了更了解他,这几年的追查可以说毫无所获。投入的时间精力却太多。张彪等人看过他笑话。李响升职比他快太多,他有时看安欣一门心思在建工集团上,欲言又止。

……

安欣想着事,无意间抬头,李响正站在玻璃后,皱着眉头看着他。

“你发什么呆呢?”声音传不太清楚,直至李响拉开窗户才清晰。

安欣起身,李响这一句近似调侃的话语又将他拉回六年前,他实在太容易被带回到六年前了。

“哟,李队,什么事啊?”安欣故意的,他很少同他这么开玩笑了。

李响没有笑,表情凝重。

“莽村的工地,出事了。”

 

 

二、李青

 

“安警官!”

安欣和陆寒都顿住脚步回头,李青抱着麻袋,一双圆目瞪着陆寒。安欣会意,支开徒弟先出去。耐心地等着李青跟他说些什么,也许是新的线索。

李青情绪激动起来就会哆嗦。“安警官,你关心我,是好人来着。”

安欣微笑,李青眼神飘忽,陷入回忆。

“我爸说过,人活着,就是在世上受苦的,受完苦,人才能离开。”他有些哽咽,“我就是来给我爸苦受的。现在我爸的苦已经受完了,他先走了。安警官,你是好人,你也能早点受完苦。”

安欣心酸之余又哭笑不得。“祝我早得往生——是吧?”他有点被气笑了,但他不会去计较一个精神病人的不当祝福。

李青似乎听懂了,他盯住某个角度,神色凶狠。“高启强是坏人——他要永永远远受苦!他不得好死、不得往生!!”

安欣神色凝重,他拍拍即将发作的李青。“李青兄弟,冷静点!……你今天的药吃了吗?”

 

从李青家里出来,陆寒问他对满身鱼腥味的人有什么想法。

安欣神色淡然。“高启强以前就是卖鱼的。”他目光恍惚,记起那个敦厚又很机灵的卖鱼佬来。

 

莽村现场一片混乱。雨后泥土、枪管火药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,刺激着安欣的肾上腺素。他捂着右臂,在大雨中一步步地走出莽村。李青死了,高晓晨安然无事。他不由得记起去李青家的那天,离开前李青叫住他,那双黑白分明的圆眼清亮的很,毫无癫狂,却说出呓语样的诅咒——“不得好死,不得往生”。

精神病人在裹尸袋中渐渐冰冷。安欣茫然地回味着这诅咒,余光见有人伫立前方,不得不抬起头,高启强站在面前,正关切地注视着他。即使是这种时刻,他也打扮得体,和那个满身鱼腥的卖鱼佬早有天壤之别。

安欣此刻不想见他,更不想说话。正要绕开,高启强上前一步,先开了口。“谢谢啊。”

他说得很真诚,又伸出手,扬起的笑容带着希冀。

安欣一动不动,任由两人在雨声中沉默。

高启强脸上挂不住了,略有愠怒。“我现在是不配跟你握手了吗?”

 

李青是李顺的儿子,一个靠低保过活的精神病,他的父亲是他的顶梁柱,死了,因为你们建工,他们父子二人都死了。曾几何时你的境遇也如他一般糟糕,地位低微,任人欺侮践踏……

质问似的诉说在心里盘旋不成话语,安欣只觉得无力同他解释更多。“李青死了。”他说完便绕过他,眼神都不肯滞留。

高启强脸上闪过费解神色,他不太清楚李青是谁。随即了然,又不懂安欣为何要跟他说这件事。

陈书婷感激地为安欣打伞,这对完全淋湿的刑警聊胜于无。他敷衍握了握陈书婷的手。高启强在后面看着,盯着那人背影不发一言。

 

李顺的死还没调查清楚,又牵涉到一桩命案。

 

高启盛在外地上货,手下人传来老板拘留的消息。老板弟弟面色隐有几分担忧,很快又归于平静。一旁的老默倒是很不放心。

“有什么值得担心的?又不是一次两次了…我们走了,他才能大刀阔斧的干。”他专心于清点货款,显得心不在焉。

老默有些不解,高启盛也懒得解释,他有更值得琢磨的事。

他一直不满大嫂一手操办家中事宜。从京海出发前,他某次开车时又抱怨几句。“你现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精神精神,别一天天像个妻管严似的。”

在车上昏昏欲睡的高启强懒洋洋笑了。“妻管严很幸福的。等你以后结了婚你就知道了。”

“谬论。”他笑骂一声,“……一个带拖油瓶的半老徐娘。”

“别乱说。”高启强严肃起来。

“我说的有错?”高启盛不服,较真起来,“你的吃穿住行,她都要插手。做咱高家自己的生意也要陪同,整天缠着你不放……连孩子上学还要你一起去送……又不是亲生的。”

“阿盛!”一声极有威严的呵斥,高启盛不敢再说什么。

车内气氛静默一瞬,高启盛先服了软,希望哥哥下这个台阶,高启强自然不计较,也恢复成友善的大哥模样,仰在副驾驶小憩。

 

“好了好了……要是我老婆整日盯着我,管着我,还喜欢时不时教训教训我,这婚我宁可不结。”

“……在意你的才会这样。”高启强含糊道。

突然,他坐直了身体,惊讶地想起什么,急促而短暂笑了几声。高启盛正开着车,吓了一跳。“哥,你笑什么?”

“没……”话虽如此,高启强忍不住脸上的表情,忍到扭曲以至于捶了几下大腿。

高启盛惊愕地看着自家大哥笑出眼泪,一边默默开车,一边心思飞速转动,他隐隐约约猜到什么,大哥似乎通过自己的话想到什么人,这个人八成不是陈书婷……

 

“那会是谁呢?”高启盛喃喃自语。

“谁?”老默听着一愣。

 

“安欣。”

高启强眯着眼,打量自进屋内就靠坐角落里的沉默警官,黑眸中的挑逗意味不知为何显得很有底气。

“我没有配合吗?”

 

 

三、李响

 

“你这个人啊,还是这么善良……怎么跟坏人斗啊。”

高启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,似乎他口中“坏人”与自己毫不沾边。危机解除,高启强松懈下来,却一直暗暗观察着安欣的神色。

安欣盯着他,目光复杂。“别让我后悔。”

 

他走回办公室,从抽屉里找出创可贴。不一会儿李响也回到他的办公室,打开窗户,递给他一听饮料。

“敷一敷。”

安欣接过,金属罐身触手冰凉。“谢谢。”

“是我谢谢你。”

安欣习惯性抿住唇,点了点头,他默认两人无人想再追究方才因高启强而产生的冲突,但李响不打算很快结束话题,他若有所思,看着安心包扎,忽然开口道:

“你图什么呢?”

安欣抬起头。“什么?”

“维护高启强的尊严,你图什么呢。”

“……不是。”安欣一愣,又矢口否认,“我们是为了真相——无论如何,不能用犯罪制裁犯罪。”

“怎么想的你自己心里清楚。”李响嗤笑。

安欣几乎恼火起来,李响已经关上窗。陆寒在这个时候凑过来。“师父,我这儿有酒精棉球,贴创可贴前擦一下吧。”

安欣转移怒火。“都贴完了,你不早说。”

 

他有时有点厌烦李响——尽管他对安长林讲过,李响很照顾自己。但是李响不愿意跟自己站在一起,他有时搞不清楚李响在一些事上怎么想的,例如放掉李宏伟,例如在六年前对徐江案的隐瞒。

 

但安欣的确困惑于他的质问。确实,他对程程的示好拒之千里,自以为和罪恶泾渭分明,但在高启强的事情上又没有分的那么清楚。

李响说的很对,他自己也清楚,高启强是在利用他。这确实是他一贯的手段。

 

高启强暂时清白,风风光光地从市警局走了,释放时点名要安欣亲自送他出来。安欣接着电话,看着空荡的牌桌和满桌的筹码纸牌,疲惫道:“忙着给他洗脱嫌疑呢,让他自己走,你就跟他这么说——哦你开的免提啊……”

 

“别找了,一个人来废弃工厂。”

 

安欣在废弃的楼宇间穿梭,巨大而空旷的建筑物在阳光之下映出光与影。他仿佛是行走在一片虚无当中,懵懂地去寻着高启强。几道人影立在高出平台,高启强远远看见他,扔出诱饵似的筹码。

安欣觉得自己仿佛是条追寻着诱饵的鱼,只是诱饵并不是那些筹码。

高启强将筹码放在他手上,温热的手触碰自己掌心,安欣开始走神。

 

“你图什么呢?”安欣仰头,问道,他恍惚间又觉得像是在问自己。

赌场老板不清楚张大庆在哪,这是徒劳之功,安欣不解,更不解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。日头渐西,黄昏下的高启强面容平静,眉眼微蹙便有威严相。安欣看着他,忽然觉得面前之人与记忆中不太相符。

“想帮帮你嘛。”

高启强微微弯腰,似笑非笑打量着他,那双黝黑的眼眸被金光染上琥珀色。

安欣本该猜想他话语中隐藏的深意,大脑却一动不动,只顾盯着那双一汪水般的细目。他心中压抑的柔情悄然荡开,安欣终于默默承认,他希望听到的答案包含自己。

 

高启强盯着他的表情,忽然一笑,神色几分得意几分满意。

“你看我干什么?我不知道。”他拍了一下安欣的右臂,“走了啊。”

安欣回过神来,不动声色将须臾的失神掩藏。他专业的警敏去思考那些可能性,又看见高启强和一众手下越走越远。也许这又是一次利用,安欣想,但是他默许了,因为那双细目只专注地看着他。

 

建工集团的情形很是混乱,扑朔迷离,但安欣已经隐约感觉出高启强在兴风作浪,既然高启强利用他们去牵扯那些集团的竞争对手,那反过来,利用高启强办案也可以。

安欣专心吃面,从未看过面前的人一眼。他打断猪脚面的故事,高启强讲述他的辛酸经历信手拈来,丝毫不管听的人是否愿意一次次和他共情。故事讲的太多,会渐渐忘记哪位已是听众。

然而高启强还是要讲,他得一次次试图唤醒安欣对他那点特殊。安欣开始烦躁,高启强似乎早明白自己为何执着于咬着他不放,又刻意展示一个张扬得意的高启强,好像这样才能得到安欣片刻的犹豫和迟疑,才能确定什么事情。

确定什么呢。安欣想,无非是自己对他安欣来说是特殊的呗。高启强擅长人情世故——如何拿捏他人为自己所用。

 

安欣在电话里听着高启强抑扬顿挫的语调,已然想象到他如何在众人面前得意,也是,毕竟抓了程程,高启强自己也有利可图,这个人真是不做亏本的买卖。

他躲开拍向肩膀的手。高启强毫不尴尬,仍向杨健热情介绍着两人的深厚友谊。

 

“安欣!”他喊道,戏谑调笑,“你看,人家杨队求人的态度,就和你——截然不同!”

安欣从电话中抬起头,很是不屑。“我请没请你吃过面?”

 

杨健直接上了安欣的车,他感叹道:“这建工的总经理,还挺客气。”他转头看向安欣,“这回算是和他们联手……你和这高启强真是好朋友啊?”

 

安欣用鼻子冷哼一声,杨健满脸费解。

 

秋风渐起的深夜,安欣终于知道李响为何不对劲。

“程程,没用,社会危害性小——”李响身上还带着浓厚酒气,“别白费力气了。”

“那请问你把力气都花在哪里?”

李响每次讥讽他时笑声都是尖锐的。“总之,我的力气都花费得值得——人家肯给我这些——”他掏出包里的卡片晃悠,“不像你,一门心思,全在高启强身上,可惜人家一被你洗脱嫌疑,就高高兴兴跟老婆兄弟回家了。你什么也没得到,什么也没有。”

他被激怒,一手打掉李响手里的卡。“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些——你为什么要跟领导搞这种关系?!李响!”

李响扑过去,跪爬在地上,拾起那些卡片,像是在拾起他在安欣面前的尊严。

“这是入场券!我帮他做的事情越多,他才会越相信我,将来检举他的材料、才能更多!”他几乎是低吼,“你什么都不懂!”

“你会毁了自己的!”安欣那一瞬愤怒已经涌过,只余留对李响自毁行径的悲伤,“——去纪委,我可以给你作证,现在一切都来得及。”

李响正捡最后一张卡,闻言忽然一顿。

“安欣。”半晌后他沙哑开口,“有时我真觉得你挺傻的。”

他深深呼出一口气。“你仗义,有情义。对,从咱们一起在市局共事开始,直到我升了职,当了队长,其实一直是你在照顾我。我特荣幸,我能和你安欣这样的人当战友,我相信,就算是现在,要是还有手榴弹,你还会先我扑上去的。”

李响说着,压抑不住地痛苦道。

“可是安欣……我们是你的战友,你为什么对我们那么严格?为什么要我们当不会犯错的完人?你非得要查清六年前师父的案子,非得要我去纪委。你对高启强倒是宽容,又是洗脱嫌疑又是合作抓捕程程……你明知这个人,他、他利用你更多……你怎么好像被困在六年前了……”

李响舌头打结,言语因醉意和伤感而破碎。安欣木然听着,到最后一颗心猛然坠疼。自己的困境被猜到六七分。

李响已经站起身,擦干脸上不知道是茶水还是眼泪。“我已经回不了头了。”他幽幽道,踢开摔碎的茶杯,摇摇晃晃朝远方走去。

 

四、唐小龙

 

安欣没想到会在理疗医院碰见高启强。

郭局正在床上按摩,狐疑地盯着这个闯进理疗室的男人。高启强恭恭敬敬,安欣忍不住偷偷打量,发现这个人点头哈腰的样子和六年前真是不一样了。六年前他恭敬背后是卖鱼佬的怯懦,如今是生意人对掌握权力者的顺从。

安欣想,其实六年前他也顺从过自己。

他被请出去后,郭局和安欣闲聊起这个不速之客。“这个高启强,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。”

“有什么摸不透的。”安欣有些不以为然,“一眼不就看到底了吗,就是想跟您套近乎嘛。”

“一眼就看到底的人是你吧!”郭局恨铁不成钢。

安欣还想争辩几句,也被医生给请出去了。虽说他跟郭局招呼的是“在门口,有事您叫我”,但当他从楼上窗户望见,高启强拿着纸袋子递给一个小孩儿,还是转身下了楼。

 

安欣远远听见高启强高高兴兴跟小孩儿说着什么,悄悄走近,高启强似乎又在跟人说他的猪脚面了。“……如果你喜欢吃汉堡,那你要好好挣钱,如果你有足够的钱,你想吃多少汉堡都有。”

“嘁。”安欣不屑。高启强没料到他突然出现还旁听,悻悻看了他一眼。

“你跟一个小朋友讲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呢。”

“我跟他聊,人要奋斗,要努力。”

“这不叫奋斗和努力,你这叫激发别人的贪欲。”

高启强不耐咂嘴。“贪欲是人与生俱来的,看见喜欢的就想要留住,觉得自己配不上,就努力创造条件,让自己配上,这是人之常情。”

“那是欲望,不是贪欲。有了贪欲,就会控制不住自己,很有可能就犯罪。”

“可不是我啊。我喜欢什么,可忍耐的住,不夺不抢,你说的情况不包括我。”

“谁知道。”

高启强斜他一眼,上下打量他一番,不知在得意什么:“我自己知道。”

安欣不接他的话茬,转头对小孩儿道:“小朋友,你家里人没告诉过你,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乱吃?你知道里面有什么?”

小孩警觉地看了一眼纸袋,高启强颇为无语。

“我就烦你这种人,你成天跟孩子讲什么大道理啊。”

安欣低头一笑。“我真没有给他讲,我应该是在给你讲,听不懂是吧,那你还不如小孩子。”

高启强打算叫人评理,他拍拍坐在一旁的小孩儿,想着吃人嘴短的道理,未想到这孩子极机灵,巧妙拒绝任何选择。“谢谢叔叔,汉堡吃多了也是会吐的。叔叔们再见。”

安欣忍俊不禁,轻轻笑了起来。高启强自己吃瘪,又见因此安欣开心,若无其事拢了拢自己自己的西服。

两人一时无语,高启强避开安欣目光,左顾右盼。安欣打量他,忽道:“今天着急出门啊?”

“什么?”高启强没反应过来,莫名显得有些紧张。

安欣仰了仰下巴。“你平常不是总是带一堆链子。项链、手链……”

高启强好像松一口气。“平日里观察我还挺细嘛。”他想了想,从西服内兜掏出什么,明晃晃的,随手扔给安欣。安欣慌忙接过。

“什么啊。”他从怀中找出那物件,是一条手链。

“试试,戴上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老戴了,挺好看的。”

安欣举着这手链,看它坠晃。“警察,公职人员不让带首饰。”

“哦。”高启强惋惜应道。

“你是好打扮这些……”安欣点点头,他盯着银链,想起队里某次讨论来。

 

队里议论过,这位疑似黑社会头子为何总是西装革履,喷古龙水,还带上些价值不菲的男士首饰。

张彪嘲笑道,原来一个卖鱼的,发达了自然是暴发户打扮,学那些老港片里的过时风格。“真把自己当古惑仔了!”

陆寒摇头,说大概是陈书婷的功劳。“咱们查过高启强名下信用卡的消费记录,他老婆经常搞一些私人服装的订制。大概是她给高启强打扮的。”

安欣当时没说话,仿佛对参与闲聊不感兴趣。但他心中给出自己的答案:高启强天生爱打扮。他那时还在卖鱼,也要留出些闲钱烫一烫头;他那时往脸上擦一种很便宜的雪花膏,靠近时会有淡淡的香精味;他有一双军绿色的短靴,磨损到表面没有好皮,他爱穿那双鞋仅仅是因为会显得他高一些……

 

不知为何,自觉更了解高启强能使安欣稍稍宽心些,想着郭局的理疗也快结束了。安欣双手插兜,装作随意道:“你要不要也进去扎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只看郭局急匆匆往外赶,安欣顾不得同高启强说更多,跟上正通电话郭局。

“怎么了?”

郭局挂掉电话。“莽村的工地被强拆了,伤了十几个工人。”

安欣脚步一顿,回身看向始作俑者。

 

高启强仍是恭敬的,他微微躬身,随即从反方向离开。

安欣惊讶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觉得一颗心沉入谷底,高启强骗过了自己,这又是一次利用。

 

从工地现场回到警局后,郭局看完记录,气冲冲把文件一合。

然而此刻不知为何,安欣突然想大胆地试探一番。“其实,对于市里蛮有好处的嘛,市里如果重视,那拆迁才公平,少了讹诈,资金才能用到更有用的地方。避让莽村敲竹杠强。”

郭局瞪他一眼。“你这种想法很危险!再这么想下去,你该停职反省了!”

 

唐小龙接到高启强,回别墅区。

“谢谢你的咖啡啊,小龙。”高启强心情轻松,望着窗外飞驰的景色。

唐小龙暗暗长出一口气。“有用就好,强哥,我记得你吃过这个。”他坐牢多年,对以前的许多事反而印象深刻。

高启强有几分感慨。“你记性真好,小龙。幸亏有这个,不然在他面前演戏还真有点难,差点露陷……”

唐小龙知道在说谁,神色一变。

“也就您念旧情。”唐小龙沉闷道,“这安欣真够麻烦的……”

话一出口,高启强一言不发,唐小龙自觉失言,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,自己好像暗示什么。

多嘴,强哥要动手早就动手了,如今自己挑唆,算怎么回事?到时候这安欣要真出了事,只怕强哥第一个被怀疑。

好在只有强哥听到……

 

唐小龙正想办法移开话题,只听高启强道:

“有些事我不是没想过,小龙。”他声音很是冷淡,“但是还不至于呢。”

唐小龙不敢接话。“明白,强哥,您的安排最重要。”

高启强没回话,自顾自地摸摸内兜,寻找什么,又恍然大悟。“让安欣拿走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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