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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强欣】不得往生 02

前文:01

*原剧向,伪群像

*沉浮京海二十一载,困囿无法脱身者不得往生


五、老默

 

直到孟钰回家睡下,安欣才终于松懈下来,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疲惫感。李宏伟在病房躺着,命悬一线。几天之内局势发生如此大的改变,安欣难免忧心,所幸,孟钰安然无恙,要是孟钰有半分闪失,他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。

回到宿舍,安欣洗漱后疲惫坐到写字桌前,看见那条手链,心中一悸。

明天得去找高启强。

 

“你来,什么都有!”

高启强酒意未消,靠在门边,抬手招呼安欣进来。陆寒在一旁看着,心中奇怪,这高启强行为举止如同挑逗,偏偏师父能面不改色的接招。

他本想说点什么,安欣拿包拍他。“走,挺能聊的,紧张成什么了。”

陆寒选择闭嘴,暗想应付高启强这个人,也就师父你游刃有余。

 

“陈皮普洱,给你润润肺,安欣。”高启强熟练沏茶,安欣在不远处看着。茶具精致,青蓝釉色淡雅。高启强兴冲冲,安欣看看茶,又看看高启强,觉得他这一头凌乱的发实在熟悉。他没忍住道:“别说,你这头发一乱,跟你原来烫头的样子还挺像。”

高启强呵呵笑了。“记我记得那么清楚?”

安欣撇嘴,高启强已经泡好了茶。“听你声音挺累的,喝点,来。”他举起茶杯,好似还沉浸在酒局中,“走一个!”

安欣没接,只是俯下身,轻轻嗅着茶香,点点头赞赏品质。高启强忍不住堆起笑容,嗅茶的安欣像个小心的猫,用鼻子感知事物。

“就着我手喝啊?”高启强的调笑总让人捉摸不透,有种拙劣的暧昧感,却反倒显得坦诚。

安欣睨他一眼。“谁喝啊。让你喝,醒醒酒。”他走开了,高启强盯着他,嘴角噙着笑意。似乎是在回味难见乖顺的安欣,又像是确定安欣有没有因这番举动分神。

 

“亲哥俩打打闹闹,很正常。”安欣神色平淡,好像完全不关心。

高启强反而笑了,满意地饮了一口茶。

 

两人离开时高启强在玄关处叫住安欣。安欣回头看他。“高老板什么事?穿着睡衣追别出来了。”

“我说……我那手链,是不是在你那儿呢?”

安欣一顿,那条链子就在自己兜里,他本来今天是要还给他的。

 

高启强头发还是乱的,确实和卖鱼那时的他很像。但不知为何,看高启强那双眼睛,总觉得对不上。印象中高启强还留卷发时,那双眼睛看人时很清澈,尤其是看自己时,亮晶晶的,被这样的目光注视,自己好像也熠熠生辉,仿佛自己就是警察的使命化身。

宿醉后的高启强眼神也有些发亮,但是不一样,这目光后是隐隐的得意和戏弄,他真以为自己没觉出不对劲吗,还是他自信他那些言语动作里的花招足够让他安欣分心?

未免小看人。

安欣心中憋一口气,实在不想如他的意。

“是,但我今天没拿。”安欣撒个小谎实施报复,“下回再见时还给你吧。”

高启强眯起眼来笑了笑。“不着急——反正,还能再见。不过作为守法的良好市民,我还是希望能少见见警察,哈哈。”

安欣没有笑。“你要真遵纪守法,我肯定就让你见不到。”

高启强故作惊讶。“那挺亏的,我可得重新考虑考虑。”

安欣被此人的无耻程度惊愣住,咬牙切齿道:“你敢……”话音未落,高启强哈哈大笑起来,笑声引来高启盛和唐小龙远远驻足张望,两人对视一眼,高启盛神色复杂,欲上前加入谈话,唐小龙冲他摇摇头,轻拽他走开了。

安欣抿住唇,正想着要回击几句。高启强突然伸出手,半捧半抚他的左脸,如同哥哥对弟弟那般——也许他对高启盛高启兰也做过如此的安抚。

“你这个人啊,老是这么严肃,你原来多爱笑。”

高启强的手大而宽厚,几乎拢住安欣半张脸,高启强仔细端详掌中人错愕的小脸,掌心轻微摩挲。

“……别说,眉头一皱,也挺拿人的。”

 

安欣“啪”打开高启强的手,狠狠瞪他一眼。转身离开,身后高启强并未再跟出来。

 

安欣羞愧,他又着了高启强的道儿,而并不反感这触碰。又因这羞愧而恼怒起来。他故意的——高启强早看出来了,自己的心思就像个不上锁的抽屉,对方一直演戏罢了。

陆寒在外面等他,见安欣似乎不对劲,急切地问:“怎么了?师父?”

安欣胡乱摇摇头,压低声道:“接着查!……这附近的监控都得看……”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,不能被扰乱了心绪。

 

安欣没时间去还手链。李宏伟在重症病房,情况实在不妙;冷藏车的线索断断续续,排查缓慢;唯一令他宽心的,就是孟钰平安无恙。孟钰似乎不想回北京了,安欣想着,她留下,会有部分原因是由于自己吗。

 

安欣没想到会在查车时遇见老默,他其实对这个被他帮助找到女儿的老默已经没什么深刻印象了。

黄瑶,也是那个黄翠翠的孩子。已经有老默一半高了,叫人时很是羞涩,却不扭捏。老默见到安欣,很是激动,但又很快紧张起来。

安欣觉出异样来,追查的冷藏车和往日的熟人关联起来,老默又和旧厂街渊源颇深,作为刑警的他不相信这只是巧合。

电话响起,同事急忙告诉他,高启强带了一帮人去医院喧闹。

 

“诶呦,安欣。”高启强从人群中走出,气定神闲,仿佛这乌泱泱一帮人真是来看病人的。“你来了太好了。”

“我们想来看看李宏伟,你们警察说我会害他,我会吗?。”他轻笑,不时对安欣眨眨眼,“——我们后面还有合作,我想缓和一下关系,送个果篮就走。”

安欣听了解开警戒线,高启强转头对手下们打趣,有些难以言表的骄傲。

“安警官,是我的自己人。”他笑眯眯的,“对我一直是通情达理,谢谢——”

下一秒,警戒线直接挡在他胸口。

 

逼退他的野心。

高启强一步步后退,细目盯着安欣。目光中是挑衅、试探……渐渐转为成玩味。

 

安欣这个过程中没有避开他的目光,只是平静而坚定地回视。直到将对方逼退半个回廊。

 

高启强丝毫没有生气神色,兴致勃勃指着蓝白色隔离带:

“给你们普一下法。这个,叫警戒线,只要不碰到警戒线,永远是安全的——”

“我说得对不对,安欣?”高启强做邀功姿态。

安欣用力关上窗户,不做回答走了。高启强探头看他离去的背影。确定高启强那边听不见自己了,安欣拿出手机。“查一下高启强周围人的行程记录。”

一旁的陆寒有些不明白。“这是为什么?”

安欣极冷静。“他不是来闹事的,他是来转移视线的。”

陆寒大惊,“你是说他们有人要跑?师父,你、你怎么推断出来的?”

安欣苦笑一声。但凡那人莫名过来挑逗他,定是为了转移什么事情的注意力,这些年向来如此……

“……早了解透他了。”安欣只说出最后一句。

 

六、高启盛

 

“你最近很爱我啊。”

 

安欣抬头看向陈书婷,她对高启强的话没什么反应,只是安静地回避。这可能是夫妻间特有的默契,信任、帮辅、为对方考虑。

说不出自己是羡慕还是妒嫉,是对高启强还是对陈书婷。

 

安欣悄悄吐出一口气,吐出盘踞在胸口处的憋闷。陆寒很及时问道:“你弟弟去哪儿了?”

“你问我干嘛。”高启强一屁股坐在台阶上。

“他订了离境机票,没有去,现在又联系不上他。”

“那你去问航空管理局。”高启强转甩车钥匙,表情很是淡漠。

“小盛一向很听你的。”安欣终于开口,“他去哪儿总会跟你讲吧。”

“他要听我的……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。”高启强垂头,盯着地砖的花纹苦笑。

“让他回来,给他个机会。”

高启强皱眉,似乎想到什么,转头对陆寒搭话。“欸,你知道吗,我每次跟你师父见面,我总是感觉……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一幕。”他虽是跟陆寒说,眼睛却看着安欣。

安欣神色疲惫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都到这个时候了高启强还对这种把戏乐此不疲,安欣几乎已经脱敏,这种隐有目的的针对性挑逗只让他觉得高启强又在嘲弄他。

高启强好像读不懂脸色似的,接着继续。“……我想起来了,六年前,你也是这么说的。”他起身坐到另一把软椅上,“是不是?你当时说的?幸好我没听他的!”

陆寒不知应作何反应,看着自己的师父。

安欣只是侧头看他,“听我的会怎样呢?”

高启强面色乏趣。“听你的?……那我还在旧厂街,卖鱼……哪有这样的家?”

 

安欣觉得失望。

 

高启强心中有杆秤,他已然选择抛弃那时的生活,毅然决然且不屑于此。安欣执着多年,执着于那个朴实的卖鱼佬,那条在砧板上苦苦挣扎的濒死的鱼,他怜悯他,想过帮他,从未放弃过拉他回正轨。

 

如今那朴实的卖鱼佬早已消失,就像从未存在过。

高启强其实从来不需要他的怜悯,他欲望深重,想要的太多,就不图踏实,不图“心明眼亮,平平安安”。

 

那年那个夜晚,他指着高启强的右耳,靠一颗痣编织一个美丽的说辞,藏着他对他的祝福——对未知未来的美好向往,他希望他一直都好。

 

他现在的确如那玩笑似的祝福,什么都好。

 

安欣回过神,起身离去。“你要真听了我的,你弟弟也不至于这样。”这像是赌气,他的说教从来都是徒劳,想来高启强也没当过事。

 

高启强沉默不语,陷入软椅中。

还来不及伤感,就听门外玩耍的黄瑶唤了一声安叔叔。高启强脸色大变。

 

老默和高启盛的通缉令已经发布,和两人关系密切的高启强,自然要被叫去警局问话。

高启强游刃有余,面对陆寒的质问对答如流。安欣不作声,只目不转睛盯着这人。

 

高启强似乎不在乎那条没归还的手链了,他买了个新的,戴在右手腕上。翘着个腿,很是随意自在。然而安欣了解他,高启强在强撑着,这两道通缉令对他来说是致命一击。强弩之末已然四面楚歌——听说建工集团内部对他流言四起。

安欣眼中隐有湿润。

 

怎么会走到这一步。

 

他忽有预感,和高启强的瓜葛也许要画上休止符了。这件事事关重大,最后必然要有个结果。但高启强不是坐以待毙之人,做出什么挽救什么反击,谁知道呢?

——反正他安欣是不怕的,从他有跟高启强耗一辈子的觉悟那天起,他就做好了准备。

 

“没有证据的事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高启强在进入这个房间内,第一次看向安欣说话。他轻咬字音,暗含恶意地挑衅。

安欣只是对他仰了仰下巴。“腿放下。”

高启强一愣,嚣张的气焰一下子灭了,乖乖放下了腿。

 

“你是独生子女,不了解我这做大哥的难。”

“……无论你是大哥小弟,要先做守法的人。”

高启强盯着他哂笑。“我还不够守法?”一双眼如往常那样上下打量他,此时此地却显得轻薄,陆寒不满拍拍桌子。“看什么呐!”

安欣只垂眼,暗想,看来的确把他逼入绝境了,这高启强已是厌烦了和自己纠缠。

 

“安欣,问你个事。”

高启强清清嗓子,陷入某种回忆。“这间屋,是不是那年我被人打,你问我话,就在这间屋,嗯?”

安欣承认,高启强了然。“我说刚才你叫我放下腿,那一幕那么熟悉。”他抬头,对陆寒道,“你师父,好人,那年大年三十,我弟弟妹妹在隔壁,你师父还请我吃年夜饭呢。”

安欣扯动嘴角,高启强继续回忆。“……那年他给你一样,一杠一星。”他看看安欣的警衔,“这么多年了,你怎么才一杠二?”

“因为一直没有抓住你。”

高启强难得没像往常那样撇清关系,摘干净自己。他苦笑,轻声道:

“耽误你了。”

两人对视一眼,彼此移开目光,审讯室内是长久的沉默。

陆寒忽然隐隐觉出些不寻常,高启强不似往常,从不配合,态度轻佻且目中无人。他和师父一齐回忆起口中往事,坠入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里。

陆寒拨弄笔帽,也被这氛围感染,他隐有预感,师父和高启强多年纠葛的微妙平衡被打破,这次不比以往,必然有个胜负结果。

陆寒合上笔帽,他们是警察,代表正义,必须胜利。出局的只能是高启强。

 

某个隐蔽的杂乱码头,传来零碎木石撞击之声。

高启盛摇晃茭杯,老默吃着盒饭,偶尔看他一眼。他不知高启盛算什么算了许久。

 

他望着凶卦,双眼无神,又抬头望向妈祖像,眼中渐渐浮现一层泪。高启盛拾起杯珓,他已做出取舍,如今,他要占出一件心事,问当事人永远无法求证,但高启盛既有赴死觉悟,在走上绝路之前必须得知真妄,逼迫神明点明他。

 

高启盛回忆起那次试探。白金瀚的办公室只他兄弟二人,礼盒中是小兰买的酒。他笑道:“你看小兰,有了实习工资先想着给你花,哥你没白疼她。”

高启强嘴上数落,仍捧起酒细看。“瞎花钱,白金瀚什么酒没有?”脸上仍洋溢着笑容,酒瓶样式设计繁丽,昏暗灯光下折射酒液晶莹光泽。“……别说,这个咱这边还真没见过。”

“她在大城市读书,见识多,自然知道什么东西最好。”

高启强叹了口气。“其实我也是希望,她将来毕业,能留在外地。”

高启盛马上摇头。“你放心吧——她啊,肯定得回京海。”

高启强有点好奇,收好酒瓶,坐回办公椅上。“为什么?”

高启盛盯着他,笑道:“你不知道啊,行,我跟你八卦一下,不过你可千万别去问小兰——”

他凑过去,声音也忍不住压低。“她喜欢的人在京海,一见钟情,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放弃。”

高启强“哟”了一声,挑起眉。“谁啊,我认识吗?”

高启盛哈哈大笑。“咱们再熟不过了——”他盯着大哥的神情,一字一句宣布答案。

高启盛没放过那一瞬间大哥脸上的惊愕。

那次闲聊自家大哥没表现出什么异样,只是和自己嘻嘻哈哈分享着妹妹的秘密。但是他发现,大哥去看那些藏书的时间更多了。有时他捧着那些书像是发呆,许久不曾翻过一页,手指在书皮上摩挲,以至于封皮起了一层毛边。

那些书是谁让他看的,自己再清楚不过。

 

心中默念那人姓名,求问此人到底是否是自己苦苦追寻的谜底,圣杯为是,怒杯为否,笑杯为不可问不可知。

掷茭,锒铛落地,高启盛低头去看。

 

阴阳圣卦。

 

高启盛慌忙捡起,再投,圣卦。再拾,再投,圣卦。

高启盛脸色惨白,拾起茭杯的手哆哆嗦嗦。老默疑惑的声音远远传来:“你没事吧?”

“没事、没事……”高启盛喘几口气,他起身去柜内寻找什么,找出一副陈旧的观音灵签。“只能算三卦,但、但我还有要问……”

他重新跪在蒲垫,极度虔诚晃出灵签,通红的双眼借着昏暗的船灯去看签上小字:

佛神说尽与君知,痴人说事转昏迷;

自作孽海危几重,从今再历总是凶。

高启盛如遭雷击,面如死灰。

 

七、黄瑶

 

“来不及了。”老默喘着粗气,靠坐在门框上,“安警官,托你个事儿。”

“你讲……”

老默一贯阴沉的脸上闪过柔和。“有机会见到我女儿,千万别跟她说,她爸是个坏人。如果可以……把她送回老家吧,翠翠爸妈看着,我也放心。”

“……你自己去做!”

老默笑了几声,他涣散的目光还是紧紧盯着他。“我怕她走弯路……京海就是片苦海,早走的人……早得往生。”

安欣蹙眉,慌乱之中忽然意识到什么。“……你不想让她在高启强身边?……为什么?”

老默不作声,却回忆起许久前那次和阿强的碰面。彼时他刚刚处理完莽村的事。

 

高启强来到市场与他见面,言语中似有似无提起几次追查的安欣,老默的确紧张警方追查,但听他如此说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你不会是……想让我对付安警官吧?”

高启强没说什么,老默感到一阵疲惫。

他念安欣的好,低头絮絮叨叨说起安警官对他的帮助,这些往事老默很容易又陷入对那个警官的回忆。老默想,安欣是好人,他从没看轻过自己,给予帮助时毫不吝啬。他老默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偏向低微者的公义,却相信安欣。

“他人是不错。”高启强冷不丁道,“我一直也很感谢他。”

老默一惊,意识到自己走了神,又意识到自己暗含抗拒的意思太明显。

“他想帮过我。”高启强眯起眼笑,“你想什么啊?”

老默慌乱,不自然地附和笑了几声。高启强没再说此事。老默转头,盯着水箱中翻肚皮的鱼。

被安欣这样的人帮过,如同阴暗角落被光明照耀,竟从中生长出一丝善念。尽管他身上背负着血债,老默不愿去挖掉那善念的根。

 

高启强似乎不甚在意安欣的帮助给他带来什么,老默不评判。

但让光知道,他想帮过的甚至要抹除这道光自身,老默又觉得残忍。

看向不明所以的安欣,老默虚弱地感慨:“人呐……还是……什么都不知道的好……不知道才能……过得安心……”

他气若游丝,喃声道:“……但是我得让你知道,安警官,我还……杀了两个人……你过来,我告诉你……”

 

安欣凝神细听。

 

医院门口一片混乱,警笛、警灯、派来支援的若干小队、遣散的病患和医护,见两人走出。李响看了看走出来的安欣和张彪,随即和众人一起进入大楼。

安欣脱力坐在台阶上,小五递来外套和热饮。他捧着杯子,静静注视警戒线外的人们,大脑一片混乱,追逐多年的真相在此揭开,心中并无得偿所愿的感觉。

相反的,他很空虚。

 

李响的确说谎了,这么算来师父应该算是死在高启强手里,但是想想李响执着于的那位领导,安欣又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。

 

想到高启强,安欣的心已经麻木。老默所说的种种血债,恐怕一多半都要算在高启强头上,又琢磨出老默没说出口的深意——用黄瑶要挟,老默来是抱着必死的心。

既然是鱼死网破,驻守医院的自己定会阻止,那么……

交锋多年,也不是没见识过高启强的冷血手段,但自己这是第一次直面高启强浓烈的杀意。

安欣裹了裹身上的衣服,京海的深秋从没这么冷过,冷到他发颤。他忍不住缩了缩身子,有想在僻静角落龟缩的念头。

这是高启强会做的选择,像是他会干的事。安欣默默得出结论,毫无意外地又一次接受。

 

转头看看医院的高层,老默还在那里,但是“老默”早已离开。不知为何,他心中感谢起老默来,老默不想让他知道的都没说,又把他想知道的都告诉他。

他是坏人吗?安欣也说不好,那些命案摆在面前,但这个高瘦的汉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选择了相信他安欣。安欣曾希望许多人也能信任自己,托付给他所希望的事物,等于将希望也托付给他。

 

恐怕要辜负他的嘱托了。安欣扯扯嘴角,算是苦笑,高启强不会放黄瑶走的。

 

陈书婷挂掉电话,悄悄来到卧室门前,黄瑶正在床上熟睡着。孩子们逛了一天迪士尼,都很累了,只有大人们才会疲惫也睡不着。

陈书婷的眼泪流下来。不知为何,她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,和孩子们在香港整日游玩,无忧无虑悠闲度日。

京海的日子真令人疲惫。

陈书婷意识到这一点,又恐惧起来。她不想回去了,再也不想。

 

挟持、射击、跌落。

 

安欣从太平间走出来,外面刑警队的同僚们已经红了眼睛,张彪队里往日那些大咧咧的汉子嚎啕大哭起来。

陆寒也流了眼泪。“师父,李队他——”安欣摇头,双眼无神。

郭局急匆匆地赶来,张彪终于忍不住,道:“郭局,您就让我们送送他——”

郭局一摆手,颤抖的手像是苍老的松树抖擞树枝。“我们都去……送送李响。”

人群蹭着肩膀一个个冲进太平间,鱼贯而入,安欣不慎被撞倒在地,无人顾得上帮扶他,安欣努力撑起身子,向外走去。

 

安欣茫然回到车上,他拿着信封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
他在宿舍门口看见那邮递员,叫他名字,说是莽村寄来的,安欣疑惑是谁写信,念那寄件人名字如五雷轰顶。他抬头,邮递员如同跨越阴阳界限的使者,传递给他昔日战友的消息。

他撕开信封,果真是老友的笔迹,恍惚间他觉得李响没死,似乎方才在太平间看见的只是虚幻不实的噩梦。

 

李响的碑比曹闯的新些,遗像上的李响面容不似以往端肃,安欣一直觉得李响有些少年老成,其实李响比他还小几个月,可他总是皱着眉,严肃地思考着什么。

有时候李响看待问题像那些老刑侦,安欣想起那次,李响问他图什么;还有那次指责。

李响总是敏锐抓住关键点,但从没真的点破过他。

“响……”安欣无力说更多,余下的话默念:你还不如真的点破我,也许我能早点断了对那人的念想。你信里说,无法坚持就离开京海,可是我早就被困囿住了。

你说你从未向我透露过,那黑暗的猛兽如何露出獠牙。我们这些年一直没有像过去那样好好聊过了,其实我也没向你说过。

就在我们认识高启强那年,我见到一条砧板上的鱼,我怜悯那鱼,以至于过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忘记第一次见他。

我这么多年执着那条鱼,渴望将他放回水池,但是现在一看,才发觉那条鱼其实是我自己,我被他搁浅了,或者说,我被我自己搁浅了。

安欣垂头陷入哀思,信纸被燃烧殆尽。

 

八、安长林

 

“这就是你和孟钰分开的理由?!”

安长林的警职生涯大部分时间在一线,久而久之身上难免有狠伐之气,面对安欣,这严厉尤甚,安欣却总能从中体会到旁人难以察觉的慈爱。

“孟钰给我打电话,老孟也给我打电话,叫你来勃北,我也想听听,你到底又在犯什么轴——”

安欣知他心中不解,不做过多解释,直视那双厉目平静道:

“是,我的心已经没办法再放下许多,我要记得太多的人和事。”

他垂目,盯着手里的笔记本。

“我实在没办法,相关的案子都已经办结了,对于京海来说,这些事情已经结束了。但是对我来说没有,我必须时刻记着他们,不能忘却——那些事一旦走出了时间,就是真的结束。”

安长林叹气。他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,背着手踱步,良久,他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
“为什么非要走上一条绝路?安欣?你大可继续追查下去,就像曹闯的案子,你坚持了六年……生活还要继续,你要恋爱、结婚、娶妻生子……你的人生不该停滞,这和你的坚持不冲突。”

安欣突然抬起头,直视着安长林,安长林被这目光中的执拗一震。

“这不是绝路,安叔,我心中清楚,孟钰和我一起不会幸福……”他眉头抽搐几下,眸中闪烁泪光,“那句俗话怎么说,‘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’?——安叔,您还记得,您当初和我姨离婚时,抱着什么样的心情?——我觉得您能理解我现在的选择……”

安长林被触动了,紧紧抿唇,复杂地盯着安欣,却发出一声叹息。

“……‘相忘于江湖’?你真能忘记吗?无论是孟钰、李响,甚至是高启强。”

安欣的心猛地刺痛,安长林接着道:

“京海只有那么大,你逃开这些人,可是你逃不过他们的影子。你总是溯洄那些回忆,被反反复复折磨,想着如果当初那些人没有走上某条路便好了——但是这世上没那么多如果。”

安欣不说话,安长林见他手中揉捏着那个笔记本,问道:

“……李响的?”

安欣点头,有些犹豫。“……他记录的一些……事情。”

“愿意给我看看吗?”

安欣踌躇半天,安长林忍不住笑道:“连我也信不过了?”

“没有!”他果断递出,谈话半天终于见个笑模样。

安长林不接。“给我我都不看!”

话虽如此,他见安欣小心收着本的样子,语重心长道:

“有些事你再考虑考虑,你安叔我呢,也不是什么公而忘私的人。如果继续在京海对你实在困难,你跟我说,我把你调到勃北来。”

 

傍晚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,安欣所在的分队在某个路口查酒驾。

他去勃北和安长林聊了许多,长辈对自己的关心使得他心情舒缓。自他长大后,和安长林很少说那么多的话,聊那么多的事。安长林远离京海,对一些事不甚了解,安欣也托出那些不甚清晰的秘密。谈到李响,谈到莽村,谈到建工,谈到高启强,谈到赵立冬。安长林听完沉默很久,才慎重道李响遗留的笔记不许拿出示人,也不可向任何人问起那个谭思言,包括孟德海。

“您不信任孟叔?”安欣其实已经了然,却想问安叔一个态度。

安长林巧妙地避开。“我谁都不信任,包括我自己!你今日跟我说的事情,我也不会往心里记。”

“哟,看来您不为京海的事劳神。”

“衰仔。”安长林呵呵笑了,“我可不想做困在京海这大江湖里的鱼,你要是聪明点,也学学我。”

 

安欣立在雨中,却不禁因这番话茫然起来。

一辆车缓缓停在检查处,安欣示意配合检查。司机摇下车窗,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。

安欣目光没什么波动,遵守一个交警的职责。“吹气。”他递近仪器。

唐小龙神色复杂,忍不住从后视镜看向什么人,犹犹豫豫地吹了一口气。

安欣凑近去读仪器上的数字,雨衣帽檐的雨水滴落,溅落到唐小龙脸上,唐小龙一动不动,仍盯着安欣观察。

“可以了——”安欣起身,更换一次性吹口。

唐小龙显然想说什么,但安欣已经示意通行。唐小龙抿了下唇,乖乖关上车窗走了。反光镜里的安欣并未多留意他,等待检查下一辆车。

唐小龙有些困惑,抹了抹脸上的水渍,对后面的人道:“这安欣……怎么失了神似的,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”他干笑两声,“看来他当交警不是很快活。”

后座上的高启强一言不发。唐小龙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,不打算再提这人。

 

车辆远去,安欣终于转头看着那车牌,忽然记起那次不算相遇的偶遇。

 

那个小雨日,安欣在指挥台上忍耐不住,俯下身子痛哭。

他觉得疼,手臂上的旧伤,他心中的割舍。身边车流不息,安欣的失态示人,他被困在此地无法脱身。砧板上的鱼发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无声哀鸣。

安欣曾坚持许多事,例如寻找真相,例如劝人踏实。他都没能如愿,如今,就像李响讽刺他的话那样,他什么也没有,什么也没得到。

他太累了,这坚持太无望了。

一辆大奔在附近停留,又奔驰着离去。安欣冥冥之中感觉到什么,在哭泣中抬起头,看见那辆车的车牌号。

他呆呆望着,眯起眼似乎想看清什么,只觉得那蓝白色车牌化作雾气,下了淅淅沥沥的雨,笼罩着京海这座城。

 

自那以后安欣时常有些喘不上气。有时执勤过程中,他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,喘息之间平复紊乱的心跳。车流仍在穿梭,他在角落里,茫然注视着一切的发展,他跟不上了,凝滞在片刻的恍惚中,无悲无喜。

 

在安欣遇到唐小龙后没几天,交警队的队长在安欣换班时叫住他。

安欣摘下头盔,有些困惑。“什么事啊?秦队?”

秦队四十来岁,对安欣很是客气,许是曾听闻过安欣被市局曾经的一二把手收养照料的事情。

秦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,又和善笑了。“安欣,你是不是要调到勃北市局去了?”

安欣放置头盔的手一顿。他慢悠悠起身,转身看着秦队。“……谁说的?”

秦队被他目光看着有些不自然,但不躲避。“都这么说。”

“……是因为我请了假去勃北看人,所以队里才有这样的谣传吧?”

秦队叹气。“别多心,安欣。其实市局的领导们都知道,勃北的安局长打电话问过你的事,问了问郭局那边愿不愿意放人,郭局没同意——这不是秘密,早就传开了。”

安欣沉默不语,半晌,他无力回应。“……我是京海人,为什么去勃北?”

秦队赶紧点点头。“你在交警队挺好的!好好干,也能有所作为!”

安欣只笑了一下,算作这番对话的结束。但是秦队显然想说更多。

秦队看着他,缓缓继续开口。“是这样,安欣……你在当刑警时,你……”

“……你跟强盛的老总很熟啊?”

安欣猛地抬头,那目光中一瞬的复杂让秦队打了个磕巴,他清清嗓子。

“……我昨天参加了一个局,认识了那个高启强,他听说我是交警队队长,问我知不知道你,我说知道,安欣就是我队里的。”

“他跟我聊起你来,说你俩是多年的老朋友,问我你在交警队干得怎么样,我也纳闷,多年老朋友干嘛不直接问你呢?”

“我怕你俩有什么事儿,所以我没跟他说太多,就说你挺好的,就是不太爱说话,有点忧郁,心事重重的。他说是,说你在刑警队时挺辛苦的,很负责任,有自己的底线与原则。”

“他还一直问我,你是不是要调到勃北去了,我说都那么传,你看,连这强盛的老总都知道的消息!也不怪我们八卦点……”

“……不过你真的和高启强挺熟?你知道吧,他要预备当选京海的zheng/xie/委员……”

 

“请问你参加什么局会认识一位从政的商业老总?”

安欣的打断让秦队一时语塞。

安欣盯着他,秦队几乎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,安欣神色认真,那无私心的公正像是衡量是非的正义天平,让在场两人忘记谁是上级谁是下属。

秦队才反应过来,皱了皱眉。“……只是普通饭局罢了,安欣,你连我也信不过?你现在已经不是刑警了!”

安欣垂下眼,将所有执勤的装备放回摩托车里,彼时马路上车辆稀少,秦队看着他,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悄无声息地收敛起自己那份执拗,又似乎将自己和周遭隔绝开来。

他听见安欣叹息道:

“你说的这个高启强,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他。”

安欣的声音很轻,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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